豪侠 僧侠
【原文】
唐建中初,士人韦生移家汝州,中路逢一僧,因与连镳①,言论颇洽。日将夕,僧指路歧曰:“此数里是贫道兰若②,郎君能垂顾乎?”士人许之,因令家口先行。僧即处分从者,供帐具食。行十余里,不至。韦生问之,即指一处林烟曰:“此是矣。”及至,又前进。日已昏夜,韦生疑之,素善弹,乃密于靴中取张卸弹,怀铜丸十余,方责僧曰:“弟子有程期,适偶贪上人清论,勉副相邀,今已行二十里,不至何也?”僧但言且行。是僧前行百余步,韦生知其盗也,乃弹之。僧正中其脑。僧初若不觉。凡五发中之,僧始扪中处,徐曰:“郎君莫恶作剧。”韦生知无可余何,亦不复弹。良久,至一庄墅,数十人列火炬出迎。僧延韦生坐一厅中,笑云:“郎君勿忧。”因问左右:夫人下处如法无?复曰:“郎君且自慰安之,即就此也。”韦生见妻女别在一处,供帐甚盛,相顾涕泣。即就僧,僧前执韦生手曰:“贫道盗也,本无好意。不知郎君艺若此,非贫道亦不支也。今日固无他,幸不疑耳。适来贫道所中郎君弹悉在。”乃举手搦③脑后,五丸坠焉。有顷布筵,具蒸犊,犊上劄刀子十余,以齑饼环之。揖韦生就座,复曰:“贫道有义弟数人,欲令谒见。”言已,朱衣巨带者五六辈,列于阶下。僧呼曰:“拜郎君!汝等向遇郎君,即成虀粉矣。”食毕,僧曰:“贫道久为此业,今向迟暮,欲改前非。不幸有一子技过老僧,欲请郎君为老僧断之。”乃呼飞飞出参郎君。飞飞年才十六七,碧衣长袖,皮肉如腊。僧曰:“向后堂侍郎君。”僧乃授韦一剑及五丸,且曰:“乞郎君尽艺杀之,无为老僧累也。”引韦入一堂中,乃反锁之。堂中四隅,明灯而已。飞飞当堂执一短鞭,韦引弹,意必中。丸已敲落,不觉跃在梁上,循壁虚蹑,捷若猱玃④。弹丸尽,不复中。韦乃运剑逐之,飞飞倏忽逗闪,去韦身不尺。韦断其鞭数节,竟不能伤。僧久乃开门,问韦:“与老僧除得害乎?”韦具言之。僧怅然,顾飞飞曰:“郎君证成汝为贼也,知复如何。”僧终夕与韦论剑及弧矢之事。天将晓,僧送韦路口,赠绢百匹,垂泣而别。
【注释】
①连镳:指并驾齐驱。镳,马勒。
②兰若:指寺院。
③搦:用手摸。
④猱玃:泛指猿猴。
【译文】
唐德宗建中初年,士人韦生举家迁往汝州,中途遇到一个僧人,便和他并驾齐驱,一起行进,彼此言谈很融洽。天快黑时,僧人指着一个岔路说:“离这里不远是我的寺庙,您能不能到那去住一宿?”韦生答应了,叫家人先走。僧人让他的随从先走,回去准备食宿用品。走了十余里还没到,韦生问僧人。僧人指一处林烟说:“这就是。”可是走到那儿以后,又往前走了。这时天已经黑了,韦生有点疑心。他平常就擅长射弹弓,便悄悄地从靴子里取出弹弓,怀中有铜丸十多粒。这才以责备的口气问僧人:“我的行程是有日期的,方才见到你,由于言谈投机,便应邀而来,现在已经走了二十里了,怎么还没到?”僧人只说走吧,他自己往前走了百多步。韦生看出他是一个大盗,便拿出弹弓射他,正打中他的脑袋。僧人起初像没有察觉一样,打中五发后,他才用手去摸打中的地方,慢慢说:“郎君(指韦生)你不要恶作剧。”韦生也无可奈何,不再打了。又走了一段时间,到了一处庄园。几十人打着火把出来迎接。僧人请韦生到一厅中坐下,笑着说:“郎君不用担心。”又问左右的下人,夫人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吗?又说:“郎君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。”韦生看到妻子子女住在了另一处,住处安排得很好。夫妇互相看着都哭了。僧人来了,拉着韦生的手说:“我是个大盗,本来未怀好意,不知郎君你有这么高的武艺,除了我别人是受不了的。现在没别的事,感谢你没有怀疑我,方才我中郎君的弹丸都在这里。”说着举手摸脑后,五个弹丸便落下来。过了一会儿,开始布筵,端上来的是蒸犊,蒸犊上插着十几把刀子,周围摆着切碎的饼。请韦生就座。又说:“我有几个结义弟兄,我叫他们拜见你。”说完,有五六个穿红衣扎巨带的人排列在台阶下。僧人喊道:“拜见郎君!你们若是遇到郎君,早粉身碎骨了。”吃完饭,僧人说:“我干这一行很久了,现在已经老了,很想痛改前非。不幸的是我有一个儿子,他的技艺超过我,我想请郎君为我除掉他。”他便叫来了儿子飞飞出来拜见韦生。飞飞才十六七岁,穿着长袖的绿衣服,皮肤蜡黄。僧人说:“你上后堂去等郎君。”僧人给韦生一把剑和五粒弹丸,并且对韦生说:“我乞求郎君使出所有的武艺来杀他,老僧我今后就没有累赘了。”他领韦生进入一个堂中后,出来反锁了门。堂中四个角落,都点了灯。飞飞拿一短鞭站在当堂。韦生拉紧了弹弓,心想必然打中。弹丸射出时,飞飞竟跳到梁上去了,沿着墙壁慢慢行走,像猿猴一样敏捷。弹丸打光了,也没打中他。韦生又持剑追逐他,飞飞腾跳躲闪,只离韦生有一尺远。韦生把飞飞的鞭子断成数节,却没有伤着飞飞。时间过去很久了,僧人开了门,问韦生:“你为老夫除了害了吗?”韦生把刚才的事都详细告诉了他。老僧人怅然若失,对飞飞说:“你和郎君比武,弄得你非得做贼了,只好这么办了吗?”僧人和韦生就剑术和弓箭之术谈了一夜,天要亮时,僧人把韦生送到路口,并赠给他绢布一百匹。二人垂泪而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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